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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陳彬，編輯：李墨天
2014年Facebook（后改名為Meta）花20億美元買下做VR頭顯的公司Oculus時，扎克伯格認為VR需要至少10年來普及。目前離2024年還剩不到兩個月，這條賽道上的失意者名單卻越拉越長，剛上名單的是中國公司Pico。
Pico成立于2015年，并在2021年被字節(jié)跳動收購，一個重要背景是轟轟烈烈的元宇宙大躍進。字節(jié)對買來的Pico不可謂不盡心，不僅追加巨額投資，在內容建設上也傾斜了大量資源。
按照一些媒體的估算，刨掉收購成本，字節(jié)在兩年里對Pico的投入超過100億人民幣。雖然較之Meta在元宇宙業(yè)務3年血虧300億美元有些相形見絀，但也超過大部分A股上市公司的營收了。
促使Pico收縮的導火索可能是市場整體的衰退。2021年Pico被收購時，全球VR頭顯出貨量從上一年的670萬臺猛增至1100萬臺。結果猛了一年后掉頭向下，又跌到了2022年的1000萬臺以下，市場普遍預計今年的情況會更加慘淡。
這不只是Pico面臨的問題，Meta在去年就大刀闊斧優(yōu)化了1.1萬人，蘋果的Vision Pro也沒有激起太多的漣漪?？紤]到逐夢大模型已經(jīng)取代元宇宙成為新的熱門題材，與其硬著頭皮繼續(xù)投資，可能真不如多搶兩塊H100來得實在。
跌宕浮沉了10年后，VR的班還是得往后排一排。
兩條死路
前些日子，一條頗為離譜的爆料開始在網(wǎng)絡上流傳：被Meta寄予厚望的Horizon Worlds，實際只有38個真實用戶，比此前《華爾街日報》爆料的月活少了整整4個0[1]。
Horizon Worlds是Meta的VR旗艦應用，被視為元宇宙版臉書：用戶可以創(chuàng)造主題各異的虛擬星球，并用虛擬形象與他人一同社交游玩。
巨大的數(shù)據(jù)反差，吸引了一位Youtube博主搞了場“實地調研”。經(jīng)過一周的深度體驗，發(fā)現(xiàn)爆料確實是謠言，但也遠算不上樂觀。
有一次，博主找到了個玩保齡球的熱門虛擬星球，發(fā)現(xiàn)居然有多達5個“活人”。一番互動之后，對方告訴他自己只是在這拍TikTok。
他又試著統(tǒng)計了熱門榜Top20虛擬星球的玩家總數(shù)，發(fā)現(xiàn)只有902人——這意味著Horizon Worlds的日活大概率只有1000人上下[2]。
比野生雪豹還珍貴的VR用戶，正是當前VR貧瘠內容生態(tài)的一個真實寫照。
硬件的暢銷需要需要優(yōu)質的軟件內容帶動，大部分人在2010年搶購iPhone 4不是因為A4芯片高達800Mhz的頻率，而是因為它可以玩憤怒的小鳥和植物大戰(zhàn)僵尸。
考慮到VR的定位更類似PS5和iPad，沒有手機這么頻繁的換機周期。因此，硬件公司更加依賴軟件銷售的收入。
但以商業(yè)化最成熟，市場空間最大的游戲為例，隨著圖形技術的不斷迭代，游戲類應用的開發(fā)成本也指數(shù)級上升。那些現(xiàn)象級游戲大作，通常都需要動輒8、9位數(shù)的投入；而每年全球VR設備的出貨量僅在1000萬臺上下，軟件開發(fā)商自然不愿意冒著風險入場。
硬件開發(fā)商自己下場做內容也是個辦法，但這么多年過去，似乎只有任天堂有這個金剛鉆。
因此，想要解決這個“先有雞還是先有蛋”的問題，很多時候只能指望軟件開發(fā)商主動當冤大頭——還真有。
2016年，Steam的母公司V社集結了公司成立以來規(guī)模最龐大的研發(fā)團隊，耗時四年打造了3A級VR游戲大作《Half-Life:Alyx》。
盡管它成功幫助V社多賣出了10萬套VR頭顯，然而內部依舊高情商地稱其為“對新技術的一次長遠投資”——翻譯過來就是虧本買賣[3]。
這種模式顯然是不可持續(xù)的，軟件開發(fā)商不可能每年都燒個成百上千萬放煙花。不過，其實還有另一個解題思路——拋棄游戲這類“重資產(chǎn)應用”，尋找低成本替代。
然而，VR行業(yè)已先后在社交、健身、辦公等場景碰了壁，只有擦邊線的美女直播和對著線外打的成人產(chǎn)業(yè)過得還算滋潤。
2018年時，一家研究成人行業(yè)的公司發(fā)布過一組數(shù)據(jù)：截止至當年7月，VR平臺上共發(fā)布了6000個特定類型的電影，賺取了約5000萬美元的收入，與整個SteamVR的游戲收入幾乎持平[4]。
但在過去兩年，“拉皮條”的似乎也對VR逐漸興趣寡然。
終端的變更意味著內容開發(fā)商需要升級對應的技術方案，這就產(chǎn)生了額外的投入。VR影片不僅需要特制的VR攝像機，也對拍攝技巧有較高要求。然而，這種額外投入并沒有換來更多的回報。
考慮到這類演員少、場景單一的電影本身制作成本就低，如果這都賺不到錢，無疑會打擊其他影視內容供給端的信心，難免會失去熱情。
此前，Pico也曾推出過VR世界杯觀賽、VR演唱會等一系列嘗試，也都沒能取得太好的市場成績。
幾位成人行業(yè)分析師公開表示，他們發(fā)現(xiàn)VR成人片現(xiàn)在只是一個穩(wěn)定的利基市場，而不是可能顛覆格局的破壞性創(chuàng)新。因為一項調研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哪怕VR成人片已發(fā)展了近10年，美國成年人中僅有10%的人嘗試過這類內容，并且大多數(shù)都是淺嘗輒止[5]。
大額投資內容卻看不到太多回報的可能，已是整個VR產(chǎn)業(yè)不得不面對的現(xiàn)實。
當科技公司們恢復理性，收縮也就成了主基調，哪怕是曾經(jīng)豪言壯語的Meta亦是如此。2月，Meta宣布關停平臺上人氣最高的多人在線VR游戲《Echo VR》，因為其活躍用戶僅有約1萬人[6]。
因此，Pico選擇收縮自然不那么奇怪了；事實上，如果不是字節(jié)跳動樹大招風，Pico這一輪收縮很可能都不會引起太多關注。
而造成這一現(xiàn)狀的，更多是VR技術上的不成熟。
兩個250
過去幾年，整個VR行業(yè)都在等待蘋果成為“救世主”。蘋果非常擅長將一個不溫不火的細分賽道做出巨大的增量，他們在智能手表和TWS耳機上都證明了這一點。
屢次從風口淪為無人問津的VR/AR，亟需一個蘋果這樣的玩家。然而，隨著Vision Pro最終揭開面紗，人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蘋果交出的答卷似乎并沒有那么驚艷。
Vision Pro幾乎是一款“極致堆料”的產(chǎn)品。
在光學方案上，蘋果采用了最新的Pancake 3P技術。Pancake是近些年備受業(yè)界關注的光學方案，主要利用偏振光的原理，讓光線在1塊或多塊透鏡之間多次折射，從而將光學總長（TTL）縮短至傳統(tǒng)方案的一半，以便將頭顯做得更輕薄。
而蘋果采用的3P版本，指的是使用3塊透鏡進行光線折射，以實現(xiàn)更低的色差、更高的畫面像素。
代價則是貴。對光學膜材料和貼膜工藝要求較高，全球只有為數(shù)不多的企業(yè)可以生產(chǎn)。除此之外，由于Pancake只能依賴人工貼膜，其量產(chǎn)效率也并不高。
另外，VR廠商又無法直接使用技術成熟的智能手機屏幕，因為OLED難以做到超小像素，近眼使用的情況下，能明顯看到像素點，實際效果仿佛隔著一層紗窗看東西。
與此同時，VR/AR自身的各項技術又處在研發(fā)早期。最適配Pancake方案的屏幕是Micro LED，但目前并沒有公司能量產(chǎn)。
蘋果已經(jīng)為該技術持續(xù)投入研發(fā)了近十年，但至少要到2026年，第一款搭載了Micro LED的產(chǎn)品才有機會面世[9]。
當下，VR硬件廠商只能在“湊合用”和“多花錢讓體驗不那么湊合”之間做出抉擇。
Vision Pro選擇了后者，其代價就是光屏幕成本就超過了600美元，夠買2臺Pico 4了。當然，如果VR硬件廠商選擇廉價版的LCD屏幕，亦或是干脆放棄Pancake，實際體驗又免不了大打折扣。
這就是VR長期面臨的另一個問題：無法在成本閾值的限制下實現(xiàn)良好的體驗。
智能手機迅速普及的幕后功臣不是4999元的iPhone 4，而是799元的紅米手機。當下，即便是廉價版的VR頭顯，售價也要兩三千元；如果只是拿來看小電影或者玩《Half-Life:Alyx》，那么多數(shù)普通消費者未必樂意掏腰包。
事實上，前Meta顧問、傳奇程序員約翰·卡馬克（John Carmack）對此深有體會。
卡馬克早于2013年便在Oculus擔任首席技術官，早于Facebook的收購，算是VR行業(yè)資歷最深、最有影響力的老兵。2022年10月，卡馬克最后一次參加了Meta Connect大會，在演講中提到了他長期以來的戰(zhàn)斗口號：
“兩個250”——VR頭顯的定價不超過250美元，重量不超250克[10]。
但時至今日，還沒有一家公司能在這兩個限制條件下做出哪怕合格的用戶體驗。這可能也解釋了卡馬克為何在戰(zhàn)斗多年后，最終還是提桶跑路，轉戰(zhàn)人工智能。
考慮到中國市場在VR領域的含金量并不算高——出貨量占比只有全球的10%左右。因此，國內公司的生存環(huán)境也就天然惡劣一些。要知道Pico已經(jīng)是國內出貨量最大的VR公司了。
生態(tài)的缺位、技術的難題、成本的束縛，是這個產(chǎn)業(yè)過去十年都沒能解決的問題。想讓字節(jié)一口氣處理掉這些麻煩，只能給他一個哆啦A夢才行。
理解失敗
字節(jié)跳動在VR上的折戟，其實不必過多苛責。
Pico的跌宕浮沉有一個非常貼切的參考樣本：十年前Facebook失敗的手機項目。
2012年，F(xiàn)acebook是如日中天的社交霸主，也是華爾街的搶手貨，但作為掌舵者的扎克伯格卻如坐針氈。伴隨iPhone和蘋果的連戰(zhàn)連捷，F(xiàn)acebook的轉型卻顯得笨手笨腳，全公司懂iOS開發(fā)的程序員都沒多少，F(xiàn)acebook的移動App更新到2.0時，負責維護的都只有一個員工。
一個標志性事件是App Store遲遲不通過Facebook 3.0版應用的審查，讓扎克伯格大為光火的同時，也意識到在移動終端時代，F(xiàn)acebook的命運或多或少被掌握在了蘋果和谷歌手里。
隨后，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開始在扎克伯格腦海中醞釀：開發(fā)一部Facebook品牌的手機，搭載自研的芯片和操作系統(tǒng)。
扎克伯格原本的想法是，F(xiàn)acebook想要在數(shù)字世界占據(jù)主導地位，就必須掌控自己的移動操作系統(tǒng)，才能打破iOS和安卓的束縛。
后來，F(xiàn)acebook的運營VP帕里哈皮亞（Chamath Palihapitiya）又添了一把火，他認為與其做手機操作系統(tǒng)，不如打造一款移動設備。
相比Pico的高舉高打，F(xiàn)acebook的手機項目在當時被嚴格保密，幾乎沒有任何媒體報道。直到2020年，傳記《Facebook: The Inside Story》出版后，整個過程才得以呈現(xiàn)：
整個手機項目團隊搬到了一棟未懸掛任何標牌的建筑物二樓，甚至做了一套獨立于Facebook的職級體系。當Facebook內部有傳言時，公司會予以否認。書中說：這是Facebook第一次在內部撒謊。
Facebook手機的操作系統(tǒng)由內部完成。至于芯片，F(xiàn)acebook選擇與英特爾合作——這似乎解釋了這個項目為什么被取消了。
這部手機曾非常接近上市，甚至富士康已經(jīng)做出了工程樣機，非常超前地搭載了曲面屏[1]。
項目被廢止的原因一方面是高昂的成本，也有來自另一位高管的建言獻策：考慮到Facebook的用戶規(guī)模，谷歌和蘋果沒有膽量對Facebook亂來。
后面的事情我們再清楚不過：扎克伯格的“終端焦慮”并沒有緩解，也促使他投身“下一代計算終端”的探索。從收購Oculus開始，F(xiàn)acebook在VR上砸下了百倍于手機項目的投資。
2021年Pico被收購時，字節(jié)跳動是一個與Facebook等量齊觀的社交帝國。而且字節(jié)同樣可以依靠主營業(yè)務強大的變現(xiàn)能力，持續(xù)給不賺錢的新業(yè)務輸血，以逸待勞。
正所謂站得越高看得越遠，高處不勝寒是科技公司成長到一定規(guī)模時產(chǎn)生的自發(fā)的焦慮，也會促使企業(yè)針對前沿技術領域的投資。然而，前沿技術的領域的投資會面臨一個關鍵問題：技術的不確定性。
人們往往認為創(chuàng)新領域的探索是認準一個技術方向，高舉長期主義的口號堅定投資，最終取得累累碩果。
但實際上，這個過程更像是面對十個迥異的技術方向，經(jīng)過反復的權衡、試錯甚至失敗，才能僥幸站在技術浪潮的前沿。
這個過程既需要大膽的投資，也需要及時的止損。
每一項新技術與新產(chǎn)品背后，都有一個更長的失敗者的名單：松下的等離子電視、豐田的氫能源汽車、摩托羅拉的銥星計劃。
谷歌更為典型，一度在VR/AR領域三進三出：Google Glass、Cardboard、Daydream，全都在短暫火爆后光速停產(chǎn)。
2012年Facebook的手機項目和2023年的Pico，不過是重復了這個過程：在大舉投資之后，發(fā)現(xiàn)各方面因素并不成熟，于是止損。就像創(chuàng)始人周宏偉本人所說：我們對行業(yè)和市場的發(fā)展估計得比較樂觀，但實際上沒有預期的那么快。
但在很多語境下，恰恰是很多個失敗案例組合起來，才讓正確的路線逐漸清晰。
畢竟在2012年那個時間點，大部分人會覺得蘋果最大的競爭對手會是HTC，研究深度學習和人工智能的學者都屬于民科，英偉達沒有任何可能成為市值最高的芯片公司，特斯拉則會在三年內破產(chǎn)。
面對前沿技術領域的戰(zhàn)爭迷霧，既需要孤注一擲的勇氣，也需要對失敗的寬容和理解。
對一家科技公司來說，即便亂花錢，也好過不花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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